第五章 傩祭
阴历七月十四日夜，长安城外盂兰村办傩祭驱鬼。
阿阴刚上任鬼差不久，日日忙的昏天黑地。中元将至，百鬼雀跃，阴间不太平，就连地狱的那些厉鬼都日日嘶吼的让人睡不好觉。
而明日就是中元节，今夜村民办傩祭，她着一身幽幽蓝衫，站在远处看人群繁闹，各式凶煞面具交互，村民齐舞。有孩童哭叫声，混着大人们的欢笑，刺耳恼人。又不应该说是恼“人”，恼的是她这个鬼。
阿阴盯着那个哭得最大声的孩童，眼珠一转，告诉他“再装哭便唤姑获来抓了你”，小孩果然安静下来，趴在母亲怀里吸吸鼻子不再做声。
这下她倒是笑了，可谓是这几日头回笑。也不知道这举动是好是坏，只是觉得顺意便想笑。看了会热闹，开始继续找村子里刚死之人的魂魄。
人死后初初做鬼，往往还当自己是人，总想着回家，有些憨傻又悲凉。
一转身，算得上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，着靛蓝色衣衫的小师父双手合十，带着淡笑迎面走来。
那瞬间，阿阴仿佛觉得心头有热流涌动，浑身一下子就暖了。
他今日多穿了件正式些的外袍，灰黑与靛蓝相融，浑身皆是她的颜色。
迎上了去，对上他错愕眼神，才知他刚刚没看到她。
“观澄。”
竺寒低头，“是竺寒。”
无碍，她听不进心里去。
“他们办傩祭，也请了你？”
竺寒目光扫了周围，见她举止礼貌有分寸，便也耐心回应：“盂兰村前些日子接连死了好些人，家人皆称生了怪病，故而今夜办祭，师父派我下山前来观摩。”
她淡笑着戳穿，“不是怪病，说是恶鬼索命。且也不是观摩，是村民想请个高人镇住我们这些鬼怪。观澄，真真是修行之人不打诳语呀，你好生会避重就轻。”
他头低的愈深，不知如何作答。
阿阴凑的愈近，提着精神开口逗他：“可他们不知，你这位高人，只遇到我这一个鬼便已招架不住。”
周围有人投来探寻目光，竺寒赶紧退后两步拉开距离，生怕她再做出什么过分举动。
“阿阴施主，村民正在驱鬼，你还是离得远些才好，在下先走一步。”
阿阴立在原地，见他匆匆走远的背影，越来越模糊。他心中皆是宗法礼义，似有明灯照亮，可他那份信，真得值得他去信吗？只下过两次山的少年人，哪里知道世间百态，人心复杂。将做的却是普度众生这般经天纬地的大事，他当真能吗？
许是他从未想过这些，可她已替他想过。
阿阴不懂爱，只觉得自己当初那般寂寞之时，得他理睬，她便要永生不忘。
也永生不放。
既讲普度众生，且先度度她这个俗世中的可怜鬼罢。
一舞作罢，台子又上了群人，顶着红黑相间的面具，开始另一出傩戏。
他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动作，似是驱鬼，又是怕鬼。这般的摆弄一夜，不过是图个心里安慰，于他们这些真正的鬼来说，又有何用处呢？
驱鬼驱鬼，人手里拿着张剪纸烧掉，便说是驱了，她看的只想笑。
可心头莫名哀伤，倒也笑不出来。
悄然站在认真抬头看戏的竺寒身边，阿阴发现，他无论做何等事情，都是认真至极。就连当初给她一只鬼讲故事，眉目也是满分真挚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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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傩祭不过是凡人走马观花的仪式，没有任何一只真正的鬼会畏惧。相反你可知道，他们新死之亲人的鬼魂，最怕火焰，现下正四散着躲避。明明逃开阴差就是为了回来再看一眼亲人，可驱赶他们的也是这些人。”
竺寒紧绷的冷峻面庞有些崩塌，从未有人告知过他这些，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阿阴所说，可他又记得，她说“从不诓他”。
阿阴语气凄冷，同他一起望向台子，“他们的面具，说是照着鬼画的，可你看我，他们画的像么？”
其实倒也像，像的不过是药叉那种鬼罢了。
“鬼神鬼神，明明并列而道，鬼在前神在后。可人们只敬神不敬鬼，这是哪般的道理。你初遇我之时，听闻我是鬼，不也是不理？在你之前，不知路过多少个口中道众生平等的修行人，却也无人愿理会我。”
“观澄，你不一样。”
他喉咙有些哽咽，眉头皱紧，内心仿佛两股藤在纠缠，死咬不放。许久才开口：“按你所说，修行之人中也有分别。我遵宗法，诵典文，天师说众生平等，我便践行众生平等。且心宽才会自在，你倒不必过于怨怪，把自己拘于那些枷锁之中。”
阿阴扯了个笑，“怎会怨怪呢？见了你，就好似山水相逢，阴阳相合，我只觉得这俗世都满是清澄，再好不过。”
你看，如今我都想做个人了。
庆幸她此番话语含蓄，竺寒手掌向胸前靠了靠，挡住莫名加速跳动的心脏，缄默不语。
女生幽咽婉转，带着妖气，却说着最平淡的道理：“盘古开天地，世间破除混沌，倒是好事。可也开始分了阶级，人间有富人穷苦，官人百姓，天上地下便有神鬼。神庇佑世人，高高在上俊秀不凡；鬼则被世人臆想作恶，样貌丑陋凶神恶煞。你的宗师可给你讲过这些？鬼中也有修上天的修罗，成了你尊崇的天神之一。那你又知阎王判官？他们做的事倒是与你所做有些相同——普度众鬼。”
“阎摩罗、魏征、钟馗、陆之道、崔珏，哪个不是生前行善事得善果的。却留在了地府，你可想过缘由？”
她话不说透，点到即止，引观澄心痒疑惑，不得解。
“观澄，其实我今日一点也不开心。中元将至，明晚百鬼夜行，大抵等同于你们人中的上元佳节。哪只鬼都是开心的，我也同样，这是我化成人后的第一个中元。可这些村民却在前一日办傩祭驱鬼，你心中有众生，倒也为我们鬼想想，我们便不难过的吗？”
“即便不为我们，那那些刚死之人呢？”
“世人皆艳羡成仙成神，可大多死后化鬼，这是不争事实，却又都不愿接受，可笑至极。”
“村子里接连死的人皆是因病去世，大夫诊不出治不好，便归结到我们身上。也是，总要有人担这个罪过。”
“观澄，今日我先走，不等你赶。那两只鬼将将要被你们的火把烤死，范无救又要嘲我做事散漫。”
“你若爱听我讲故事，我今后定会多讲给你听。”
讲鬼界的故事，定不比人间百态甘甜分毫。
竺寒始终怔愣，一言不发，口中却紧咬着牙，听她一腔幽幽心事，在喧嚣之处独自清冷凄凉。
她说要走，他也不语，待反应过来蓦然转头，那蓝衫女子早已不见。他记得，上次她生气之时，眼睛便有些黑中带蓝，今日竟也穿了蓝衫，同样好看。
是空灵玄妙的生死之美。
当晚，回到清觉寺已近深夜。整座山顶寂静无声，因时辰太晚都已入睡，大殿神像前空无一人。
竺寒换上支新蜡点好，又敬了香，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。
他双眸仍旧真挚清澈，问他信仰的神：“观澄不解，世人为何不容鬼怪？”
木鱼声响，少年不困也不倦，典文念整夜，求神为他解惑。
迷迷茫茫之中，又觉得眼前有刺目光茫逼近，神像金口开合，声音肃穆洪亮：观澄，你近日定未用心修行，竟也心思飘忽，被鬼女蛊惑。
神像前的人骤然清醒，瞪大双眼，浑身如处寒冬腊月，心跳快的不像话，伏在蒲团上冷汗直流。
他的神，在中元前夜，苛责了他。
他的法，解释不通世人之举，又谈何普度二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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